西安定居多年后,外甥仍会常常想起初到热力厂打工时的情景。他说,在热力厂种南瓜,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、最有激情的一段日子,也是他融入城市生活的起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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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甥家虽然离我家不远,但我住的地方隶属西安,他那里却归咸阳地区管辖。外甥是我妻姐家的孩子,乳名是“合”,一些人自作主张地给添上一个字,称他为“联合”,又因为他是长子,平日里,我们干脆叫他“大联合”。
大联合勤快肯干,不怕吃苦,那些年,一到夏秋大忙时节,我们就盼着他来。大联合一到,什么拉麦脱粒,什么收秋播种,啥累活脏活都抢着干,不干完决不罢休,是人见人夸的好帮手。他很会讨人喜欢,不管是沧桑白发的老人,还是黄口垂髫的小儿,他都能说得上话,聊得热火朝天。妻子见了就说:“这孩子真是名副其实的大联合!”
我们看着大联合结婚、生子,析产分户,成家立业,在地里折腾,在商海打旋,虽然有时小有斩获,但用他的话说,那点收入就是蚊子腿,苍蝇须,不够一顿饭钱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,他们那里突然兴起种酥梨,外甥的地里也栽满了梨树。到了秋天,南方收梨的商人就来了,扎下收购点,住在村子里。外甥和这些人整天泡在一起,相交甚欢。梨商自己立灶做饭,最喜吃鸡,外甥就帮他们在村里搜罗家养的土鸡。买回去,外甥杀鸡褪毛洗剥剁块到上锅一条龙服务,把鸡炖得熟透了,离骨了,装盆开吃。外甥当仁不让,一同风卷残云。在一起呆的时间长了,外甥发现炖鸡块一上桌,这些人不抢肉多的鸡腿,却先挑没肉的鸡爪吃。后来有人告诉他,梨商有讲究,他们是从不吃鸡头的,怕“吉利”到了头,梨商抢鸡爪,那是要“抓住机遇”哩!好嘛,这么说你们还能抢过我?下次炖鸡时,不等上桌外甥就先把鸡爪拣出来吃了,就等着看什么时候能抓住机遇了。
01
上点年龄的关中人,想必都会记起一九九三年前后流行的“超大穗”热。
超大穗在各种媒体加持下,一度被炒成“神麦”,让许多庄稼人看到了种地发家的希望。这个咸阳某农科所培育的小麦新品种,种子价曾高达七十元一斤。外甥是咸阳地区人,他们那里的热度当然最高。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,镇上人通过种种关系,弄来一批种子,每斤25元,言称农户种植收获后,将以每斤15元回收。想想看吧,按当年媒体宣传的超大穗最低亩产800斤计算,可得12000元。除去各种成本,净利润也是10000元。九十年代的一万元,那可真是一笔巨款。种超大穗可谓是种黄金,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,外甥吃过鸡爪,这从天而降的机遇也许与其有些关系,必须牢牢抓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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尽管超大穗种子价高达25元,当年也抢不到手。不过,这难不倒号称大联合的外甥。他搞到了50斤,据说超大穗每亩下种仅需5斤,足够种10亩地的。有个问题是,他自己的承包地种满了梨树。农时已到,即就是马上挖了梨树再种超大穗也来不及。
这个发财的机会错过,恐怕会遗恨终生。我有七八亩地,平时多靠外甥帮忙打理。他可以把我的责任田当做育种地,全种上超大穗,我当然不会收他的租地费用,他只须上交这些地的农业税及统筹提留(所谓的公购粮)即可。
外甥兴冲冲地把10亩地的种子全播入我这七亩半地里。施肥,冬灌,管理得细致而有耐心。地里忙完了,买上两个小菜,提一瓶酒,坐我家和我边喝边聊他的各种计划。
春季来临,小麦返青,外甥在我地里所种的超大穗长势并不好,稀稀拉拉、有的地方有苗,有的地方像“鬼剃了头”,并没有绿油油的叶子长出来。看到这情景,我们当下心凉了半截,把亩产预期降到了500斤。500斤也是7500元呀。
这片地实际收获小麦2000多斤,亩产350斤都没有达到,这还不是最惨的。要命的是超大穗的麦粒干瘪,不饱满,都是秕颗。这时各路媒体也变了口风,说超大穗这个麦种尚在试验阶段,并不具备大面积推广种植的条件。村干部来催上交公购粮,把收获的超大穗小麦拉到粮站去,粮站不收,验不上等级。外甥只好另买了别人家的小麦,交上那块地的农业税费(按规定,该税费必须以夏粮抵交)。镇上原来15元一斤回收的承诺自然也成了泡影。抢购超大穗种子时,谁也没签过关于回收的书面合同,当然即就是签了也是废纸一张,无法执行。这些麦子最后都交给了饲料厂。
种植超大穗是完败。外甥以后又经营过多种生意,开商店,开铸造厂,都半死不活的,“饿不死也撑不着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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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
村子里有个人原来在电力部门工作,后来辞职下海,成立了公司,专门从事发电及供热部门的有关设备维修。实际上,他的人员多是临时招来的,业务以锅炉的检修保养为主。这活路没多少技术含量,等锅炉停用时,拆开管道,清理干净里面的烟灰积碳,再安装复原即可。
这个人的事干大了,到处都承包有活路,管不过来,就动员我外甥,去西安的一家热力公司带工。那里有他的一个维修队,所谓带工,就是领着这些人干活。
外甥也想来西安看看。反正检修锅炉是个临时活路,有始有终,就权当短期帮忙。于是,他答应了那人的请求。他有力气,打扳手,拆螺丝,摇得飞快,他又不怕脏,清理管道,弄得灰头土脸的,也从没犹豫过。在热力公司带工,外甥把一应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,又充分发挥了他大联合的性格,和甲方、和民工关系都处理得极为热络融洽。等活干完了,厂长把他叫去谈话,问他下一步的打算。
他还经营着一个家庭小厂。这些年,铸造的活路越来越不景气,但多多少少的还是有一点生意。
厂长的意思是,维修的活路已经结束了,那些民工该去哪去哪,形同鸡肋的铸造生意该放弃就放弃。而大联合呢,就留在厂里吧,厂里需要这么一个人。厂长慧眼独具,看中了大联合果断而不犹豫,又“舍得下茬”的干事风格。
就这样,外甥被留在热力公司,成了单位的“救火队长”,哪里需要就临时调去哪个单位。维修紧张去维修,供应短缺去供应,后勤需要去后勤,春季植树时,他张罗着去买树苗,买锨䦆,买化肥,领着人掘坑栽树。
厂子里的边角旮旯,有一些空闲白地。借植树绿化之机,大联合带着民工,像当年三五九旅在南泥湾那样,一䦆一锨地全部挖了起来,去除杂草,打碎土块,筑起田埂,修成菜畦。外甥本农民出身,干这活自然得心应手。
外甥根据地块的不同特点,分别播下了不同的蔬菜籽种。有的地方是茄子,有的地方是南瓜,有的地方是萝卜,有的地方是瓠子。总之,都是些种上就无须怎么管理即可收获的懒汉蔬菜。这些地方本来就闲着,杂草横生,厂里人见他开出来种菜,就说他到底是农民,不管到了哪里都改不了习惯。厂长看见了,说种菜虽然不如种花,倒也美化了环境。重要的是:既不用他们操心,也不用他们动手,又无须付额外的工资。外甥自开自种,别人都认为这算他的自留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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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土地肥沃,蔬菜长势都很好。茄子结得很繁,一个挨着一个,紫油油的,色泽鲜亮,煞是好看。南瓜枝蔓茂盛,黄花落了,小如弹球似的南瓜一天天长大,一个个像脸盆、像灯笼,像翡翠般镶嵌在地里。长得最好的是瓠子,差不多都有二三尺长,像人的大腿一样粗细,哪个也有一二十斤。外甥把它们一一摘下,站在路旁,有人下班经过,就送他一个。职工也送,领导也给。那些职工和外甥整天混在一起,早已狗皮袜子没反正,就差拜把子了,给了就拿,不给还要,倒是领导们故作矜持。
科长路过,外甥拦住说;“来来,给你个南瓜!”
科长不好意思,连连说:“不要不要!”
外甥一面说着“这是咱自己种的,没打药又没上肥料,绿色无公害”,一面把南瓜给科长夹在车子后座上,用事先准备好的带子捆绑牢靠。
科长带回去的南瓜棉糯美味,受到了全家称赞,得个满堂彩,就再也不扭捏了,见了外甥就问;“你种的南瓜还有吗?”
外甥说:‘有有有!这次多给你摘两个!’想多摘,这东西也不好带呀,一次只能带一个。
外甥给厂长摘了一个大瓠子,让厂长带回家作馅包饺子。厂长妻子是南方人,看见厂长带回家的瓠子,兴奋地说:“不包饺子,这东西炖肉是美味!”
下班时送菜,成了外甥的常态。从初夏到深冬,隔三见五的,不断地有菜可收,有菜可送。虽然茄子豆角、南瓜萝卜之类不是什么贵重物件,但因是亲眼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、亲眼看着它们开花结果的,虽然是外甥种出来的,大家就觉得和自己种出来的一样,吃着新鲜放心。就有人说,这些菜吃起来不仅别有风味,还有亲切感,用当今的流行语来说,这里面充满温情,这里面有“人间烟火”。于是,大家把外甥视作家人,大联合成了单位里最受欢迎的一位。
无心插柳柳成荫。外甥对我说,一开始种菜的时候,他只是觉得那些地块闲着可惜,并没有多想。但现在,这已经成了他的“劳佛尔行动(某部电影里面的名词)”,他把这称作“南瓜外交”。他说,反正那些蔬菜是他自己下苦种出来的,又没花钱,他想送谁就送谁,光明正大、理直气壮地送,对方也是心安理得、当仁不让地收。
“南瓜外交”的效果极好,外甥说,走在路上,遇见单位的职工,都对他喜眉笑眼,满面春风;领导开车经过,见他站在路旁,都要减速和他打个招呼。他说:“咱就是一个农村来的庄稼汉,人家凭啥非要和我打个招呼呢?说明我在他们心目中还是有点地位的。”
慢慢地,外甥站稳了脚跟,成了厂里的骨干,用他的话说, “进入中层领导行列”。他把这归功于“南瓜外交”,但我知道,南瓜之类的东西只不过是润滑剂、毛毛雨而已,人们看重的,还是他那随和的性格,风风火火、踏实肯干的优良习惯及一定的组织领导能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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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
外甥的女儿,当年没考上高中,本来打算去职业学校,学个护理之类的专业,将来好找个工作。但他有个亲戚在某银行就职,曾参与银行招收新职工工作,这亲戚力主外甥的女儿去银行学校学习。
外甥觉得这是个出路,让女儿去了银行学校。女儿入校后,他去看了两次,回来对我说:“那学校还真不是咱们孩子去的地方。那里就读的,差不多都是银行本系统的子弟,要么是行长的儿子,要么是主任的女儿。一个个都戴着大金链子黄手镯,就我的女儿是老土!”
女儿毕业后,那亲戚所在的银行却不再招人了,只好自谋职业。发传单广告,去超市卖货,在中巴车上售票,一直稳定不下来。这时热力公司要招收新员工,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人来厂扎堆报名。外甥觉得这是个机会,就想让她的女儿也到厂里上班。凭着与厂长的良好关系,凭着他在厂里建立下的不可或缺的地位,厂里开会,一致同意外甥的女儿破例入职。学银行的到热力公司能干啥呢?厂长说,先去检验科吧。这科室名字听起来高大上,对外甥的女儿来说,也就负责供暖时测测温度什么的,可以边实践边学习。
女儿是安顿下了,外甥的妻子还带着小儿子呆在农村。外甥问厂长,能不能给他老婆找个事干。厂长想了想说,两地分居,老这样也不是个事。那就让她到厂里来做保洁吧!
外甥说,做保洁?这个起点也太低了吧?他还想给妻子谋一个更好的职务。
厂长说,上次单位招工,要求新入职者最低文化水平是大学本科毕业。你的女儿只读了个中专,厂里已破格录用了。你妻子是个农村妇女,初中都没读完,你说她到厂里来能干啥?
外甥没话可说,打消了奢望。卖掉了家里的房子,把铸造厂租给一家收废品的使用,添上些以前的积蓄,在热力厂附近买了一套二手房,把全家迁到城里,比女儿小着十几岁的儿子转入附近的一所学校就读。
在厂子里干保洁,活路轻重不论,好处是比较自由。每天早起,扫完划定的区域,大概需两个小时左右,就完事了,剩余时间自行安排,想做家务做家务,想逛市场逛市场,各自为安,再无拘束。当然工资也不高,不到两千元。干了两年,领导见外甥妻子做事认真靠谱,让她担任保洁组长。升为组长后,鸟枪换炮,一是工资增加了一千元,二是因对全厂负责,不再有自己单独清扫的区域。这句话这样说有点绕,简单直白的说,保洁组长也是脱产干部,只负责分工及检查,不用自己拿起扫帚动手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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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切安排停当,走上正轨,外甥却要跳槽,从热力厂辞职了。问其原因,他说在热力厂太闲了,整天无所事事。是的,热力厂除了一年供暖四个月较忙之外,其余八个月就是维修保养再保养,没多少事干。反正工资照发,闲了不好吗?对外甥来说,他闲不下,他耐不住寂寞。他乐意去干物业,抄表修水管之类的繁杂事务别人不愿干,外甥却干得津津有味,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,有着聊不完的天,这才是外甥喜欢做的事。
干物业果然开了眼界,他接触到一个新行业——修电梯。别人修时他跟着看了几次,后来就给人搭手帮忙。他觉得入门不难,这活他也能干。别人告诉他,修电梯可不是修水管,干这活得有证。考证就考证,用了一两年时间,外甥就拿到了证书,电工证、修电梯之类的证书一应俱全。外甥从此加入修电梯的行列,干技术活自然比在物业上班赚钱多。
街道上有两处厕所,原来负责清扫的保洁员不干了,管这事的人和外甥妻子认识,问她能不能给找个人来打扫。也不用天天到场清理,一周两次或三次即可,只要保持整洁、干净就行。外甥妻子觉得报酬给得还算优厚,就自己把活揽下了,反正在热力公司上班,有的是空余时间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那街道办的人又找她,还是让她找保洁员,这次的活是另一个区域的清扫。外甥妻子索性一兼三职,这就不轻松了,每天起早摸黑,忙得不可开交。
外甥年龄渐长,修了几年电梯后,转行到一家医药公司看管库房。他也像我在「贞观」所发
《一颗渭南柿子引发的东北“惨案”》
里所说的老孙那样,打着两份工,白天在医药公司,晚上去一个小区看门。“就是去睡觉”,看门当然不是睡觉这么简单,睡觉是睡不安宁的,小区无论发生什么事件都要在第一时间起来处理。
外甥女儿结婚了,她学了银行专业没能去对口的单位工作,男方倒是银行职工。外甥在城西又买了新房,和妻子商量装修事宜。外甥媳妇进城后耳濡目染,见得多了,心气就高了,又因现今干着三份工作,收入高于丈夫,说话就硬气起来,主张装修要高标准,上档次,豪华大气。外甥说,咱们都是农民,刨土块出身,不要和城里人攀比,面子上不必过于在意,不搞那些花花道道。儿子马上要上大学了,也要花钱。新房简单装修,实用就行。两人各执己见,争论不休,针尖对麦芒,方案始终难以统一。外甥媳妇的想法是:低调了一辈子,这次在装修上一定要出人头地,风风光光,不能让城里人看不起咱这农村来的搞保洁的。在家庭事务上从来不过问、由着丈夫安排的外甥媳妇这次表现得固执决断,甚至不惜以离婚相要挟。外甥无奈,只得说一声“理解万岁”,听从了她的意见。反正妻子承诺,装修不管花多少钱,都由她出。
作者 |高铭昱 | 陕西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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