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张蓉 商泽阳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山对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?
唐尚珺抬头,从自家院落往前望,远处山头上,时常飘浮着绚丽的晚霞。自小,唐尚珺就无数次幻想去探险,越过荆棘遍布的野路,跨过横亘的河流,登上远处那座山。
他也是抱着这样的想象,走上漫长又曲折的复读路。为了登上心中的荣耀终点——清华大学,他先后放弃中国政法大学、厦门大学、上海交通大学等多所知名院校的读书机会,连续15次走上高考考场。
今年,唐尚珺“认清现实”,决定告别高考,却再次感受命运的捉弄。6月,唐尚珺和18岁的侄子、外甥一同参加高考。7月,侄子被东北一所“211”院校录取,外甥考进一所二本院校,而超过一本线119分的唐尚珺一无所获:他被退档,并放弃志愿补录。
今年,他已经34岁了。
“要么复读,要么回家务农”
盛夏,台风过境,十亩林地上,刚种一年多的上千棵桉树被吹弯了腰。
7月22日,唐尚珺从桂林赶回老家,忙着在山上扶树。他自小和山林打交道,一家人靠种桉树、甘蔗、刮松脂维生。“这些树,一年能带来三四千元收入,如果不用绳子拉起来,就长不直了。”在母亲的帮助下,唐尚珺一天最多能扶起八九十棵,“要忙上十多天。”
烈日下,农活的劳累让他暂时把未来抛掷脑后,“还没空想,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。”广东和衡水的学校已向唐尚珺伸出橄榄枝,邀请他去复读,他不打算考虑,生怕自己成为被利用的工具。可对他而言,摆在面前的路无非两条,“要么再复读一年,要么彻底放弃,回家搞农业。”
只是,回家务农,本是唐尚珺渴望通过读书逃离的父辈生活,也是他踏上这场漫长复读路的起点。“小时候,每次干活就想着得好好学习,以后不要干那么辛苦的农活。”唐尚珺说。
他看起来有点瘦弱,透着一股书生气。1.73米的身高,体重只有120斤,戴着一副黑色半框近视镜,说话温声细语,时而腼腆地笑起来,露出两颗虎牙。
唐尚珺出生在广西防城港市上思县公安村。村庄距离县城70多公里,一天仅两班车通往县城。路面坑洼不平,来往车辆总是一路颠簸、尘土飞扬,道路两侧,连绵的矮山上种满甘蔗、桉树和稻谷。
▲唐尚珺家
他和母亲住在一幢造了28年的砖瓦房,通过一条在甘蔗和杂草掩映下的狭窄坡路和外界连接。房子分隔成5个房间,四五年前,搭建的厨房垮塌,灶台被转移到右侧房间。随着哥哥、姐姐相继到钦州安家,唐尚珺搬进唯一铺着瓷砖地面的一间房,头顶的房梁木柱仍留有虫蛀的痕迹。
“没钱修啊。”母亲叹气道。她一头白发,皮肤黝黑,常挽起裤腿,光脚踩在水泥地上进出。大多时候,房子里只有75岁的她,和两条狗、五六只鸡相伴。
提到母亲,唐尚珺总觉得愧疚,回家搞养殖的念头也时而冒出来,“这样就能陪老妈生活。”可他从未和母亲提起这个念头,害怕她当真。
母亲不在意唐尚珺读不读书,只满心希望他找份工作,安定下来。高考落榜后,母亲打电话宽慰他,“不要想太多,身体健康就好。”大12岁的哥哥却有些生气,也担忧他的未来,“不知道他怎么会搞成这样?”
▲唐尚珺和母亲
作为家里的小儿子,唐尚珺从小就比哥哥、姐姐更擅长读书。三个姐姐都没读完初中,一个哥哥中专辍学。唐尚珺受宠,调皮爱玩,可小学时几乎不用怎么努力,成绩总是名列前茅。每当他拿着成绩单回家,父亲就一脸笑容。那时,父亲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人,他中专毕业,本是小学教师,可因为超生,被迫回家务农。
2002年,唐尚珺以乡里第一名的成绩被县城最好的初中录取。那时,家人都相信他能一路读上去。
自我斗争
16岁那年,复读进入唐尚珺的生活。因为一场不明原因的头晕在初三降临,唐尚珺错过中考。在老师的提醒下,他第一次听说“可以复读”,也第一次体验到复读的功效。
重复的题海练习发挥魔力,一年后,唐尚珺考上钦州最好的高中——钦州二中,哥哥一度难以置信。在广西,钦州二中是排得上名的重点高中,一本上线人数通常超1000人,每年都有学生考进清华、北大。
高中阶段,唐尚珺和初中好友何汉立写信维持联系。他们在信里互相加油打气,约定毕业一起考去北京。
“那时候觉得只要是北京的学校就是好学校。”何汉立记得。这也是那个年代大多数广西学子的固有观念。初中时,两人约定,2008年要去北京读书、看奥运会。
在唐尚珺心中,北京暗合了父亲对自己的期待。父亲很少关心子女的成绩,但他曾在唐尚珺的书桌上写下一句话,“大意是以后要跨长江、渡黄河。”唐尚珺至今牢牢记得这几个字,将它们解读为首都北京,又具化为清华大学。
那时,关于北京,他只知道有一所清华大学。这是一所被长辈挂在嘴边的学校。上世纪90年代,村里有个学生破天荒地考上清华大学。小时候,父亲常称赞着讲起这位清华学生,“说他很厉害,在外面当了官,又回来给家乡修路、盖房子。”听着听着,唐尚珺依据这个被人仰慕的对象,构建起自我未来的想象。
▲唐尚珺
可钦州比县城的诱惑更多。课上,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,课后,和同学们到处逛。他喜欢上篮球、吉他、溜冰……玩起来,他总是不计成本地投入。看见有同学会轮滑,唐尚珺心血来潮地买来轮滑鞋,当晚到学校附近一条空旷的马路上练了一通宵,“天亮起来,我就能自己慢慢滑起来走路了。”
浑浑噩噩玩了三年,直到高考成绩晴天霹雳般惊醒了他。2009年,第一次参加高考,唐尚珺372分,只能上专科学校。他不接受,毫不犹豫地选择复读。
清华大学变得飘渺无影,但唐尚珺觉得自己起码该上一所一本大学。他形容自己“有点小聪明,学东西很快,只要努力,第二年成绩肯定更好。”
拿着三姐给的复读费,唐尚珺进入“高四”。
在钦州二中,复读很常见,广西各地的复读生也慕名而来。唐尚珺说,同班接近三分之一的学生,都因为考得不理想留下复读。他复读第一年,高三有37个班,其中25个应届班,剩余12个班都是复读生。
至今,广西的复读生仍人数庞大。以2022届考生为例,广西总报考人数50.7万,其中复读生超16万,占比近三成,居全国第三。
复读一年后,唐尚珺的高考成绩突破400分,被广西机电职业技术学院录取。可他去了几天就办了退学,因为“学校和我的想象差距太大”。带着父亲给的生活费,他又回到钦州二中复读,没敢告诉家人。
从此,他生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,过起一段漫长又隐秘的双面人生——在家人面前,他“入读”广西机电职业技术学院,2013年毕业后,在“顺丰”公司工作;现实中,他却困在复读里。
▲唐尚珺
475分、505分、530分、573分、587分……高考成绩逐年提升,似乎给了他想要的回馈,可他对自我的期待也随之水涨船高。唐尚珺陷入一场自我斗争:贪玩、懒、拖拉、马虎……他不接受这个自己,一遍遍在纸上罗列自己的缺点,试图克服,期望第二年能摆脱;可事实上,想得多,做得少,它们始终支配着他。
暑假,他买了一套教辅书想提前预习,计划在下学期弯道超车,可做了一两页就扔到一边,等到期末再翻开这套书,看着大片空白,他又充满自责和懊悔。
一次中秋节有灯展。晚上,他打定主意要学习,可又很想去看一年一回的花灯,在纠结内疚中,还是出去玩了。
“如果我能接受这个自己,也许就没那么痛苦了。”唐尚珺时常感到自我的分裂,他渴望成为另一个完美的自己,把希望一次次寄托在“明年”。
人生赌局
复读生活是压抑的,又令人“上头”。出于不甘心,他开启这场人生赌局,可随着卷入的赌注越大,越渴望赢得更多。
某种程度上,复读学校依据高考成绩而变动的待遇迎合了这种赌徒心理。高分复读生有不同程度的奖励。在钦州二中,高考成绩超二本线就免除第二年复读的学费,超一本线就有奖金,高考成绩越高,奖励越多。
2013年,第5年参加高考,唐尚珺的成绩过了一本线。如果继续复读,学校免除学费、住宿费,每月还奖励400元生活费。幼时对于未来潜藏的想象也在那一刻又跳跃到面前,他感觉,距离那个荣耀终点也没那么远。
那年暑假,唐尚珺偷偷去了趟清华大学。他只买到无座车票,28小时的车程,硬生生站着挤到了北京,直奔清华大学。校园很大,他逛了一整天,亲眼看见自己搜索过很多次的照片的真实模样,有荷塘、清华学堂、白色校门、漂亮的西式建筑,“很震撼,是想象中的样子。”
那是唐尚珺第一次到北京。他一个人去了全聚德,想尝一下烤鸭,可在店里坐了半天,左右打量菜单,还是舍不得花200多元买一只鸭子。他饿着肚子走了,心里想着“下次再来”。
这趟旅行坚定了他内心的目标。回到钦州后,他比以往更努力地投入复读。
2016年,第7次高考,唐尚珺以625分的成绩被中国政法大学录取,也终于把复读真相告诉家人,获得谅解。可那一年,父亲肺癌晚期,为了父亲得到化疗机会,他转头领取了复读学校的10万元奖金,又瞒着亲友继续复读。
这个选择几乎不加犹豫——当成绩突破600分,他觉得清华大学变得触手可及。
▲唐尚珺
在新的复读学校,27岁的唐尚珺将自己改名“唐元”。那一年,何汉立跟拍他两年的记录片《高十》上线,引发热议。但唐尚珺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是《高十》的主人公,害怕同学知晓自己的年纪,也羞于向年轻的老师提问,宁可“问同学或自己搞明白”。
他乐于给同学答疑解惑。在学校,他成为同学们口中的“考霸”,还有人称呼他“唐老师”。
可他的高考成绩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路跃升,自2017年起陷入波动。唐尚珺将成绩的波动归因于运气、发挥,而非天赋或能力的限制。每年高考后,他总是不甘心,“如果不马虎大意,就能多二三十分,跳一下就能摸到清华大学的门了。”
厦门大学、广西大学、重庆大学、上海交通大学……这些年,多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相继被唐尚珺收集到一个纸箱内,回过头,他又拒绝入学,埋头复读。
▲唐尚珺
三个姐姐都已嫁到钦州,一个在工厂打工,一个养牛,一个做服装销售;为了生计,哥哥几度折腾,收废品、开卡车拉水泥、养鸭,现在又转向养猪。唐尚珺几次听三姐讲起,“很后悔没把书读下去。”他感叹,“他们过得这么辛苦,都是因为没珍惜读书的机会,迫不得己。”
“可你珍惜读书的机会吗?”
面对提问,唐尚珺看似笃定地回答,“我放弃的时候,又得到了一次尝试的机会,得到了下一次的希望。”
为了弄清楚山那边究竟有什么,读初中时,他终于启程,一个人朝着家对面的山走了近10公里的路。但他被山脚约十余米宽的河水阻拦。天下起雨,湍急的河水毫不留情地冲走了他的拖鞋。唐尚珺光着脚,狼狈地回了家。
很快,他又独自去了一次。这一次他发现,河水深浅不一,有的地方一两米深,有的地方没过膝盖。他摸索着有惊无险地趟过河,最终耗费大半天,爬上了那座仰视多年的山。他兴奋地发现,“站在山顶俯瞰的视角,好像一切都不一样,让我觉得新奇。”
只是,当他站在山头,眼前仍是绵延不绝的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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