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从“超级中学”一路保送上来的竞赛“大拿”,陈策的求学之路颇为顺遂。一口气拿下博士学位后,摆在他面前的显然是一条康庄大道。他参加了几家头部互联网公司的校园招聘,顺利斩获平均30万元以上的年薪package。
(资料图片)
然而,陈策迟疑了,“996”的工作强度令他发怵。
他的父母分别供职于高校和国企,对“单位”的执念深入骨髓。在二老的劝说下,陈策终于明确了自己的就业方向:还是找个单位吧。首先排除国企,理由是“不爱喝酒”,岁月静好的高校成了他唯一的选择。于是,陈策来到中部某省会城市的一所二本院校做起了讲师。
谁能料到,仅仅一年半以后,陈策就卷铺盖走人了。他选择回到成都老家“躺平”,头也不回地逃离高校、逃离科研、逃离好不容易到手的编制。
顶尖名校毕业的计算机博士陈策,最终来到成都一所中学教物理。5年过去了,他却再次出走,愤然逃离“单位”、逃离“躺平”、逃离曾一心向往的“岁月静好”。卷不动,也躺不平,是陈策这7年的真实写照。
但他想得明白,“向前看,要记住人是活的,心态放稳,这就够了”。
以下是陈策的自述。
一、“不想卷了”
我是纯竞赛保送生,本硕博一路保送热门计算机专业,所以坦白讲,在学习上并没有吃过多少苦。要说压力最大的时候反而是高中阶段。当时我在省内最好的“超级中学”就读,又在最好的班,一个班60多个学生,上清华北大的有二三十个,还都是裸考。所以越到后面,我反而越轻松。读博压力并不大,很顺利就毕业了。
我毕业于2016年,那时候互联网公司正火爆,所以找工作很顺利,记得华为给我开的年薪税后接近四十万元,但我不想去。因为向已经入职大厂的师兄师姐打听了一圈,觉得他们的状态都不对劲。“996”是常态,身体几乎要垮掉了。当时我就萌生出了一股危机感,觉得到35岁一定会面临被裁掉的风险。更过分的是薪资已经开始倒挂了,早一年的博士不一定比晚一年的硕士挣得多。况且,我并没有在一线城市奋斗买房的志向,所以就没去。
现在想来,这个决定是明智的。当年我的那批师兄几乎都被裁了。
最后还是选择回归高校。那时博士进高校的红利已经过去了,以我的资历背景很难进到“211”“985”高校里去。在更好的大学任教,“非升即走”的压力会更大,挺累的。我就在中部某省会城市的一所最好的二本院校找了份教职,计划写点论文、搞点项目、评个教授,走向人生巅峰。
到二本院校教书之前,我已经做过科研底子弱、申项目难的心理建设了。但等真的进去后,仍然碰到了很多让我毁三观的事情。
进校第一年,我是没有正式编制的。不知道其他学校如何,但当时在我们学校,没有编制的讲师是没有基本工资的,只能靠课时费养活自己。当时我们的代课课时费是35元/小时。也就是说,我一个月顶破头,上100个小时的课,也只能挣到3000多元,比博士阶段每月的补贴还少。而且还没有给我发饭卡,我硬蹭同事的饭卡吃了一年多。
尽管我拿着最低的薪酬,却教着最难的课程。比如学校为了贴合时代发展,让我必须开一门“人工智能”的课程。别人都不愿意教,就让我开。我没办法,只能先去其他大学“偷课”,看别人是怎么教的,再回来开课。级别最高的教授很早就把好顶课时的“水课”选走了,比如“计算机概论”“网络工程基础”这种。我都怀疑这些年纪大的教授不会编程。
“卷”是不卷了,反倒开始耗了。学校杂事很多,连改试卷都要组织全校审查三遍。我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?
真想补贴家用可以发SCI,一篇SCI学校能奖励2000元。但是日常琐事那么多,哪儿来的时间做科研。平台低,申项目就更不用想了。想想当年帮博导做项目,100万元以下的都看不上。工作后反而申不到,落差自然是有的。
地区经济发展慢,学校给的“安家费”也比较低,只有17万元,还分8年拿。我算了笔账,实在耗不起。加上妻子当时也觉得我收入太低了,就主动提出了辞职。刚解决的正式编制也不要了。
二、要面子,还是要里子
我想多挣点儿钱,改善一下生活质量,想法再朴素不过了。
当时看到有一个中学同学,北大毕业的,毕业后在北京四中当老师,同时做点儿竞赛培训,收入不错,我挺羡慕他。加上有几个同学在成都老家开公司,也是做竞赛培训的,一直邀请我回去“占坑”。我和妻子商量后就回成都了,生活方面也更舒适一些。
我是2018年初回的成都。最初还是父母延续下来的那个思维:先找家单位。当时正好有一所新建的私立中学在招人,我就去了,想做中学物理老师。
关于招聘我记得特别清楚,当时所有候选人都被要求在现场做一份学校出的测试卷,包括学校一位自己的老师也来参加测试。满分100分,他才考了40多分。最后学校招了一个考70多分的,一个考60多分的,还有我。我考了90多分,闭着眼睛考。
进学校后也是一样的。教书对我来说一点问题没有,我也挺喜欢给孩子们上课。开始那段时间蛮幸福,我住的宿舍距离学校5分钟路程,每天在食堂吃到撑,一下子胖了10斤。初中的学生虽然调皮捣蛋,但都比较单纯,每教会他们一个问题、讲会一道题,我都很开心。
我平时也会在朋友的工作室做竞赛培训,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学生打出成绩了。因为我就是打竞赛上来的,无论是理论素养,还是实战经验都很丰富,对这个东西又很热爱,所以做得还不错。很多学生都过来找我做培训,慢慢地名声也打出去了。
开始的一年多我是真的幸福。挣钱比在高校多,活儿比在互联网公司少,离家还近。当时觉得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。
唯一不好的,就是听起来不够体面。我倒是无所谓,因为我有一大批名校毕业、顶级聪明的同学,都在从事和我一样的工作,做一样的事情,所以我没觉得不体面,反而挺自得。但我父母开始的时候会有点介意。别人问起来,我妈就总是藏着掖着,觉得我一个堂堂名校毕业的计算机博士,跑回来给中学生教课、做培训,有点丢人。但渐渐地,有越来越多熟悉的小孩慕名来找我上课,她也就释怀了。
起初参加同学聚会我会有点不好意思。一听别人都在大学、大公司、大平台工作,我还有点难以启齿。但是把工作时间、收入、幸福感这些因素全部摆出来以后,我腰杆儿就直起来了。比起那些在大学、大公司卷自己的同学,我过得幸福多了。
现在老提“孔乙己的长衫”,当然要脱。过去我还放不下执念,觉得不好意思。读那么多书干这个?自己都不太能接受。几年过去了,有现在这样的生活质量,我会再不好意思吗?完全不会。
三、尴尬的“长衫”
原以为我会在私立中学里面一直做下去,但事实上想法还是太天真了。在很多生态里面,能力出众者是不受人待见的。你要和其他人保持差不多,才能相安无事地走下去。
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。有一次,学校领导来我们办公室闲逛。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卷子,就拿起来看了一眼。他说这张卷子出得好呀,要他来做可能都要一个小时。这个时候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,没有人敢回他。因为我刚做过这张卷子,用了不到18分钟。
我也没说话。但这种时候总会有同事跳出来,告诉领导:“他只做了18分钟。”
时间久了,我就彻底明白了。同在校园,却早已不再是过去我们熟悉的那套评价体系了。读书的时候,谁成绩好,谁学习能力强,谁就受欢迎。在学校工作不是这样,厉害的人也许会没有出头之日。看来这“孔乙己的长衫”,脱了也不成,穿上也不成。
之前看到那些名校博士“下沉”去一、二线城市中学任教的新闻,我还挺为学校和学生欣慰的。这对孩子们来说绝对是好事。
现在师范毕业的老师,他们的综合素质已经不能和过去相比了。而且由于成长环境比较单一,上学的时候就在校园,工作以后还在校园,目标单一,环境单一,思维也单一,想问题总是正向的。但现在的孩子不是这样,他们生长的世界复杂多了,而且自己有更强的辨别力。他们知道有些老师讲的是空话、假话。所以,综合能力强、经历丰富的老师多起来了,孩子们能受到更好的引导。
但我也跟踪了这些博士的后续发展,发现他们中的很多人又离开了。因为承诺的钱没给到位。我承认,当年读硕、读博的时候是有功利性的考虑在里面的,觉得多个学位,多段经历,总能获得更好的生活。但我从来不认为这是不对的,甚至是可耻的。房价这么高,读书人也是要生活的。
不久前,我又从中学辞职了,现在考虑和朋友一起创业。经过这7年的折腾,我和妻子的生活质量有了很大提升。但我这条路并不是其他博士能复刻或模仿的。我学竞赛、打竞赛这么多年,这条路是我自己的特色。其他左右为难的博士朋友,就需要各凭本事了。
要说对当年放弃科研的决定后悔吗?5年前我可能会斩钉截铁地说“不后悔”,现在会留有余地。因为我发现其他路也不好走。但有一点我想明白了,无论学什么、做什么,都是要不断向前看,要记住,人是活的,心态放稳。这就够了。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科学网(ID:sciencenet-cas),作者:徐可莹,讲述者:陈策(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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